一辆三轮

滴嘟滴嘟

暗夜

食用说明:
 xjb写。

  我站上铁轨的那一刻,黎明向我植入了迟来的逃离本能,我后知后觉,年少而绝望的爱和赴死注定是不能实现的。

  红色侵蚀着虚假的天色,泥浆般粘稠的黑夜在这乳红色的浮光下干涸,被划割成带着咸湿海风的碎片猛然灌进我的胸腔。在这样一如既往模糊的环境中,唯有盐是木讷而本分的,它长久寄生在水汽中,与永恒只有毫厘之差。

  我把冻得跟开裂的硬橡胶一样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来,开始往下扒最外层的冲锋衣想要铺在身下。我与他不同,他就从不做这些狭义上无意义的事,我只是在此刻突然想起了这一点,大概也仅此而已。我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握紧了左手中的那片塑封了十余年的白桦树叶,它已经几乎看不清颜色了,只有塑料硌手的边缘提醒着我,他确确实实地在那一段时间里存在过。

  我们相约赴死。

  那个时候他还是一名语出惊人的天才,他总爱在那些薄雾弥漫的早晨和我探讨黎明的源头。 

  你见过暗夜般的黎明吗?他问。他永远会以这样一个问题作为开头,却从来不期待任何回答。我将死于黎明,他这样说。即使他说话的语气往往漫不经心,我却总能产生一种微妙而缠绵的错觉,好像他也像我一样对这个未知的命题感到无尽困顿和茫然。只不过当他像这样谈论起自己未至的死亡时,总是半眯着眼睛如倚水中浮木般靠在他螺钉生绿锈的破旧扶手椅上抽烟,呛人的烟与窗外的薄雾交错着将他与我拉离,盘旋萦绕于他的发沿。

  我有时会突然对这样的情景产生一种厌恶,这种厌恶作为恐慌的宿主在我的心底寄生,但我自私地一言不发,直到他把最后一点暗淡的火星掉落在木地板上,在大部分时间里,他痴狂地用他仅有的那些本钱孤注一掷地追求着那些属于吟游诗人的天真幻想,这也是驱使我无法将他放松的本源。

  他在来这里之前把当时仍是新生的白桦树叶放进我的掌心,这片叶子之前一直被我夹在尼采的一本白皮书里。那片叶子有着细小的螺旋状花纹,像中断的莫比乌斯环无时不刻处于摇摆的状态之中,就如现世的悲悯与穷竭之途之间密不可分。他碰到我的掌心时朝我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那笑让我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开始发颤,我的血液变得渐渐滚烫,那时我觉得这是一种无形的暗示,暗示着我漫长的人生即将结束,暗示他将永远为我提供慷慨的救赎。于是我把这种暗示用血肉强硬地缝合在我的皮下,并且不允许自己取出来。在之后的无数个午夜梦回我看到窗外的白桦,排异反应的暗涌就一点点吞噬着我原本的五脏,直到他成为我所有的理想,所有的。

  我是执迷不悟的愚人,现在仍是。

  这后来我在无数如同黎明般的暗夜里在白桦林中四处寻找,却再也没能找到或许与它同源的叶子,我那时候已经渐渐意识到也许很多事情都是唯一的,而我所见的,则未必真实。人们怎么辨别他人的谎言?是分析一络头发里的DNA,还是门铃上残缺的指纹,我不知道。

  那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个谎话。

  他从前有段时间极度喜欢使用第三人称写日记,我们互相交换这些像方块一样变换排列的意识和对于音乐或文学的理解。他对于所有的问题都有自己怪诞的看法,并且永远包容地原谅我犯下的错误,像《傅科摆》里圣殿骑士中某种隐秘的精神一样。他说他们兼受人推崇与过时两种不算太美好的特质于一身,因而显得悲观。他用关节敲了敲桌子,指着桌子上摆放的木制模型小人说,"像这样渺小。"他眼角浮现出了带着水波的笑意,我拿起那个小人,把它的关节摆成一个祈祷的姿势,上面的漆皮因为我的碰触簌簌地剥落在桌子上。

  “不能吗?”我问。

  “可以,”他微笑着说。“我们本就够渺小了。”他的声音滑向了深潭之中,他是对的,黑夜和白昼并不会在意这些细微的划痕,然而他的话却在我心里筑起一座虚有空壳外表的沙塔,深潭中的泥水蒸发,它便很快地随之而倾了。

  就像生命一样。

  人们天真地认为自己什么都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往往甚至还没有开始失去。在我的对立面,他是费尔明娜和阿克琉斯之踵,他是我的理想。我也许是他暗自咀嚼的笑料和偶尔想起的那个懦弱痴狂的阿里萨,羞涩高贵的小人们通常在已经拥有了一切的情况下才最容易让这样毫无根据的恐慌在心底里盘踞寄生,一切荒诞而炙热的爱情都被包裹在这样的慌乱与蔑视之中。他比我自己还了解我的一切,了解我对他的痴迷并因此仗势欺人地厌弃我。否则,他为什么不愿与我共享死亡?

  我们相约赴死。

  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个谎话。

  那个黎明我们与其他人不告而别。我包里放着一张涅槃乐队的唱片,我反复地听了一夜,直到我昏昏沉沉地像往常一样睡去,仿佛我面临的不是死亡,而是梦想成真。我们坐噪声极大的一辆老式车到达这段铁轨附近的车站,再徒步走过去。在到达这里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

  他解下几乎是温热的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我永生难忘那一瞬间,他真真实实的存在于我的眼前,近在咫尺。“看看轨道对面的灯塔,”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烟。“死亡不过是徒劳的挣脱罢了,对吗?”

  我从黎明的混沌中猛然抬起头。对面有一座灯塔,人们在这时已经不再需要光亮了,然而这座灯塔却依然闪烁着乳白色像细沙一样一缕缕的柔光,他吐出的青色烟雾打着圈朝着风向飘到对面灯塔所在的地方。我的思维碎成像树叶的脉络一样四分五裂的滑腻碎片,我永远也没能给出一个回答。他把烟头摁在地上,“到对面去看看吧,我从前放了东西在那上面。”他所犯下的一切滔天罪行,也只不过建立于我永远无法拒绝他的请求的那座塔上而已。

  我飞快地穿过轨道,从摇摇晃晃的金属楼梯上往遥不可及的灯塔顶端上爬。风透过了我的每一节脊椎骨向上攀岩,我回头往他的方向看去,他仍站在轨道旁,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冥冥中我觉得他在与我对视,我看到太阳缓缓升起,红色的光形成的崎岖鬼面吞噬了我的沙塔,白昼像黑夜一般闪烁着月亮的影子,我继续向上奔跑,竭尽全力。我在顶层看到了尼采写的那本白色小书被放在楼梯的扶手上,我的大脑被岩浆般的不安灼伤了,四周的水泥变成了螺旋状的城墙,我突然奇迹般地感受到了地面一丝微不可闻的振动。

  我在恍惚之间伸出手去拿那本书,这时候我听到背后传来火车经过的响声。

  深渊终于向我张开了它的双眼。

  什么都没有发生,在那之后我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吃吃喝喝,找了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我在午夜里坐在扶手椅上读书,隔两天给窗台上的吊兰浇一次水,偶尔参加朋友们的无聊聚会,直到我在这个平淡而尖锐的世界所挂念的其他人都一个个离我而去。我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没有任何。

  他抛弃了我,我的理想没有了。

  我已经距离年轻很远了,偶尔会想起他。

  有经验的士兵能够轻而易举地通过声音判断火车来临的时间,然而我不能。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很久以后。轨道对面的那座灯塔已经荒废不用许久了,我盯着那座灯塔的塔顶,脑中忽然浮现出他暗夜般深切的眼神。

  那本白色的小书里夹着一张从他的日记里撕下来的纸条,上面用他惯用的潦草字迹写了一段没头没尾的话。

  “患躁郁症的兔子在疯长的草丛间来回奔跑,紫色的山丘被晚归的捕兔人踩出了一串浅浅的圆形小坑,兔子翻过山坡,纵身跳进石头间的溪水里,于是水变成了短短续续的白色。它感到空无一物,突然对外面的野草产生了不留痕迹的惊疑,像所有悲剧产生的源头那样,它对自己的怀疑渐深,慢慢相信自己的本质就是这一缕溪水,它从进去的那一刻起被这流水腐蚀,直到今天也没有消耗殆尽。爱的实质是没有爱,兔子生来注定永远也不能爬上灯塔,也看不到暗夜般的黎明。” 这段话看起来宛如出自我手,或者说我在不知不觉中,叙述的方式、语调,都渐渐成为了他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映射,即使他不存在了,依然对我进行着无声无息的孤立。他穷尽一生所追求的无尽幻想从始至终都不是黎明。

  我把那片叶子放进地上外套的口袋里,深色的金属外套拉链碰在铁轨的边缘上发出一点响动,薄雾穿过红色的影子朝四周离散地拉扯着我的躯壳,我骤然发觉,日影与半空中的淡红色的月亮渐渐交叠,黎明对于暗夜的执迷远超过自身,不像世界永远对其中的人们保持绝对的静谧。我耳边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低语,这是一个问句,是每一个黑色童话的开端,我知道那是什么。

  最终我俯下身去,那个黎明我获得了我的毕生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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